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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码字,随缘更,不定期消失。

【毒箫】长腔短戏(短完)

合志参文,解禁了我给lof除除草233

回头看很多地方好突兀……但当初一气呵成的重修又感觉无从下手,大家见谅。

沿用了一下原著里梅超风杨康师徒梗,辛苦浮生崽崽当回徒弟2333




01.

玉箫不喜收徒拜师这一遭,一来规矩繁冗不合他性情;二来情分是他的贴身物件,留以孤芳自赏的,轻易不能与人共理,节外生枝了就不好。


收毒龙为徒实在是一霎之念,只比须臾长了一点,一个是金风,一个却不是玉露。


毒龙幼时亲眷罹祸,入了桃花岛门下,早年又随主子流荡辗转,因而长成了恣意顽劣、面柔心狠的性子。在外数年轻柔熨帖的好性殆尽,容貌功夫又愈发砺成人中翘楚,后来重回门下时便只剩了一身骄骨。


自梅超风尸骨还乡,至黄药师辞世,他与玉箫每年只不过寥寥几句话,谁也不勉强亲近。即便在他年幼之时,曾像一团棉絮,时时想粘在玉箫身上发个小芽。


黄岛主仙去后,岛上弟子去留无数,玉箫一一清点罢,才瞧见毒龙萧萧地立在一棵瘦枯桃树后,已越过了最低的枝桠,冷眼望着一众弟子。他因先主叛师的缘故地位尴尬,平日也不合群,玉箫与他乍一对视,没来由一股酸涩翻上心头。


玉箫的失主之痛,想必毒龙许久之前便尝过了。他如今神情淡漠,不为岛主皱一下眉,一如玉箫也不曾为任何一位故人弃世落泪。而毒龙的沉默却隔着几步深深旋入了玉箫心底,他出奇地懂这种即便是哀恸至极,也不愿在人前示弱的心绪。


然而下一刻,他眼中涌起了澹澹如波的渴望,语气却是含怯道:“师父。”


像寻觅高峰的蓑羽鹤,又像冰上徘徊的孤光点萤,玉箫微微一怔,方向他伸手:“过来。”


他牵起他的手,走到世代弟子参拜的正堂。一室白烛缄默着跃动,晚春的风穿过襟袖。毒龙跪拜,起身,心满意足地摸摸玉箫眉心的朱红,细声道:“师父,我对你发个誓吧。”


玉箫道:“不必这些规矩。”他想了想又问:“你想起什么誓?”


他等着毒龙说出绝不背弃师门云云,却等到了他道:“我永远不会疏离弃绝师父,哪日我不再宝贝师父了,就让我一生流离,不再被任何人所珍视。”


玉箫有些惊异地望着毒龙纯澈的眸子。是不是小孩子都能如此纯真,又能洞悉世上最恶毒的诅咒?他一箫敲在毒龙脑壳上:“不做数。”


毒龙也没再说什么,弯眸冲他笑了笑,秀气同小红狐狸似的。从此三年如流水,淘得月亮越发白了。


暮春时节,桃花开至尾数,溶溶一片压青野。玉箫午睡初醒,掀袖翻出雪白一截腕子,慵闲执笔修篡白蟒鞭法。写至关键处听毒龙扑棱扑棱跑进来,冠红的海鸟一般,细秀少年音泡在春水里:“师父,我有个稀罕玩意儿给你瞧。”


玉箫嫌他挡光,左挪右移,毒龙跟着摆来摆去,索性坐在他案前,一手支颐一手探怀取物——是一支花簪,桃木打磨出幽润的光泽,花色倒只作轻薄依托。玉箫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毒龙不错神盯着,生怕漏了他丝毫喜恶。


玉箫点点头:“倒是天然,只怕不是你要用。”


“自然是给师父的。师父看重心意,我这恰好备下了,不要嫌他是俗物。”


玉箫笔锋一顿,瞥了一眼毒龙指尖上新涂的鲜红凤仙花汁道:“你爱精致,为师便只好捡了这天然一支。”


毒龙欢悦极了,向前扑了数寸,捞一把玉箫水滑的青丝随手绾了。鼻尖险险擦着玉箫面颊过去,玉箫略一皱眉,暗自寻思是否太放纵他了,亲昵得教人心悸。


毒龙倒是没多停留,把玩了一下他的长发便又抽身坐好。他却是坐不住的,痴痴望着玉箫冠玉的面孔,眉心的红痣,无端心口一紧,变了副缥缈口气轻声道:“晨起理发,夜深剪烛……”


玉箫不待他说完便淡了容色,搁笔将一叠宣纸交与毒龙:“第七式心法,须安神定志,莫再惫懒胡思。”说罢起身拭剑,自不去看他。毒龙隔了半晌又倏然道:“师父,徒儿好是不好?”


玉箫淡淡道:“你若能将武学练至上境,便不必由人说你好不好。”


毒龙见话又不投机了,匆匆告了句便走。玉箫摩挲着簪尾心道:雕功也不知是何时偷学的,虽不成气候,也堪作个观赏。他要揣进袖中,又恐易失,便起身去拉开镜前小屉。玉箫心思不在容貌上,屉底积了层尘,他又取来狼毫一一拭净了,方才好生收着。


毒龙自他那出来,来时一头沸血冷了小半。风过春林,杜鹃清啼,他听得烦闷,心下道怎从不见这东西啼血,好没意思。遂并指捉风将那无辜鸟雀打下地来,方开颜道:“几个讨巧玩意儿也敢看我笑话。”


毒龙知晓玉箫未必是一个适合爱的人,他总是壁立千仞,对所有的风月行君子之交,却让人不想怪他。可毒龙对他的绮念又是那般自然而然,春生夏长,他从不丈量适不适合、该不该,只是想着要不要、再等一等。


所以那一年,毒龙在练功之余缩着触角悬心探道:“师父,有情多好,为何总有人避之不及,莫非他们从不曾经过,先自怕了?”


玉箫擦拭着箫管,不动声色反问:“有什么好?”


他语气是平静的,宛如问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毒龙托着下颌想了片刻:“有情了,什么苦楚都能掰开受着,看哪都是人间四月花儿,再也不必孤零零的。”


他甚至在心里汹涌道:我见世上情根深种都跟疯魔了似的,那模样在你脸上想必也是美的惊心。我也想,想同你疯魔,又想你开心;想我能护着你,又想你光明正大地依赖我。


每回扼不住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都如暴雨劈睫,清醒一瞬,又忙不迭地掷进泥水里踩两脚,生怕玉箫瞧出来。玉箫这人说生气便生气,气极了就使那两丸翠琅珠似的眼轻轻一瞥,再拂袖而去。


毒龙自打存了见不得人的心思,越发遭不住他离去了——这世上谁都可以羽化而登仙,只有玉箫不可以呀!


毒龙穿梭于桃林间,簌簌砌了一身春色。仰头是五月天光,回首是玉箫的窗子,他于这几步间打定了主意。


春光这样好,我才只有十六岁,这山长水阔的一辈子,总来得及让他看一看我。


02.

春末那日玉箫的教诲毒龙多少也听进了,他鞭法突破十重境界已是两年之后。时七月流火,秋虫竞出,玉箫挑了个泉水淙鸣之处与他指点。


毒龙的身量早见修长,玉箫喂招也趁手许多,他舞起剑来凌厉秀美,气挟风雷,毒龙拼尽全力,只微微挫了一个锋。玉箫温言道:“待你大成尚需时日,不必心焦。”


两厢无言了一阵,毒龙方道:“是。师父可知,我方才忆起了一件梅姐说过的旧事,这才方寸大乱。”


玉箫只当他是借口:“何事?”


“当年岛主夫人便是手执真经,从旁助黄岛主研习演练,可羡煞梅姐了。不知是否也如我与师父今日?”这是句调笑之语,毒龙却难得说的平淡,一切暗潮涌动皆拢在其下。


玉箫立时神色一凝,不久地停顿后一道指风将毒龙打了个踉跄:“成何体统。”


毒龙扶正微堕的金簪,见他面有不豫之色,赶忙衔了一抹笑道:“不过是点旧事罢了,又不指代什么,师父莫气。”


玉箫思及他两年来似是而非的暧昧言语,风流气育出了棱角,他既无心,也不想折了毒龙脸面,只道:“毒龙,你是越发没规矩了。我既是你师父,自会悉心传授,认真待你。”


毒龙闻言依旧微笑着,却似凭空生了另一副面孔,轻飘飘道:“规矩?你何时在意过礼法规矩?怎么好端端的,又要来约束我了。”


玉箫道:“想不想,愿不愿,都是我的事。”


毒龙咬牙望了他片刻,眸中晦朔不定,他还要启口,玉箫却无意纠缠,走的袖带当风,人已在数十步外。


玉箫揉了揉眉心,早已知晓毒龙怀着一大捧美艳单薄的少年心思,如许情怀是戏文里卖不尽的容妆,惊破秦淮无数梦里红绡。只是玉箫觉得自己受不得,不想受。


毒龙是个面上骄纵却患得患失的孩子,而他自己,今日开怀赏花观潮,明日放意拂袖而去,要他一生一世做个风筝线,这是要困死他在手心里。他也无法想象与毒龙在榻间渴着彼此交媾的一日。


毒龙太年轻了,还有许多青霜虹霓等着他迎锋而上。因他年少任性而与他纵情,这是害他万劫不复,拿一生的爱去填心口的缺月。


最后一个理由,连玉箫都不禁冷笑。毒龙凭什么以为,那一桩桩小巧的心思可以令他动心?他可知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知他晨起夜梦的孤独,可知他眼里温润如玉的师父,摊开是怎么个孤僻傲岸的远人脾性?


只是为何,已经待他极自然了,甚至怀着冷漠的倨傲,想瞧瞧这份不伦之念能存活多久。毒龙却偏生睁眼如盲,比傻子还要痴,一束心火开出了照眼榴花,像小小的人在雪峰跋涉。


玉箫不忍也不舍回避;意识到这是在无形宽纵,甚至习惯了这样的暧暧情思,他便更添懊恼。自他武学大成,已很久没什么人给他锦上添堵了。


玉箫原以为他与毒龙就如那戏台上两个涉戏未深的戏子,分明心意未通情怀无感,却出奇默契的进进退退,若能安稳唱到不想唱了,善终也是好的。只是一切变腔于魍魉之变那一日,紧锣密鼓跌打而至,毒龙撕下了花脸儿扔在地上:我不要唱了!


03.

倘若魍魉不出现,毒龙永远都看不清玉箫的强大。以一人之力,掌长风,旋劲浪,疏剌剌斩空了春色。


涛声乱阵声吞没了长鞭破空之音,大潮滂滂,衔雪吞月,本是泼得春林透血香,开耳即闻击鼓角。毒龙那流丽的鞭法却不过是天地间一出上好的哑剧,他杀得周身酸痛,齿龈淌血,向潮尖望去,玉箫依旧白幽幽一轮,他双目模糊,竟将他看做了剪影。


在暗处费了多少心思,以为一日近上一分,早晚可以并肩而立。原来仍是莲池中一蜉蝣,只是不必浮萍万里罢了。


原来玉箫杀起人来也是如此惊心的快美,如雪练辟开青峦,不沾半点颜色,他太多模样他都从未见过。玉箫喝道:“何方鼠辈慕我仙岛风光,何不出面一会?”遂振衣而起,履浪而行,箫管探入浪尖一挑,巨兽狰狞而出,是一众乌合之王。


玉箫这才正色,将碧箫转了个个儿,按箫而奏。想是魍魉也未经强训,此一役并未费太多工夫。玉箫收招回身,见毒龙一身血污,立时蹙起眉头,毒龙却如受了刺激一般,抓住他双臂咬牙道:“教给我鞭法最后一式,我现在就要学。”


玉箫摇摇头,毒龙,你心太急了。


毒龙像耍浑的劣童冲他喊道:“我若再不学,便看不着你了!那帮丑东西,我绝不让他们再近你身。”他见玉箫不为所动,忙道:“你不必怕我欲速不达,我就是走火入魔了,也断不会伤你分毫。”


玉箫瞧他这副怅然惴惴的神色,垂眸道:“可我不愿。”


毒龙一怔:“什么?”


“我不愿你走火入魔,我养徒弟可不是要养个疯子。”


毒龙张了张嘴唇,咀嚼了片刻这数个字,苦涩道:“师父到底是疼我。”俄而又寒了眼:“可你怎么就认定我会走火入魔?师父,我不会……”


他话不及说完,整个人猝然一抖,面上的神色痛苦至极处渐渐扭曲,弓起腰来一寸寸滑了下去。玉箫这才卸了手上的力,微微倾了倾身子,冷然望着地上喘不过气的毒龙:“这便是经脉逆行走火入魔的滋味,若再多十息工夫,你便废了。”


毒龙烂泥般伏在地上,寂静得不发一语,满耳皆是风灌入玉箫袍袖的隆隆声。残风拂过去,他肩头起伏一下,泻了一背的发分流去了前肩。玉箫伸手去扶时,他才坐直了身子,往后避了避。


玉箫也不勉强,直起身子绕过他便走。毒龙这才沙哑着开口:“先别走,我有话想问你。”


“师父,你其实全都知道吧。我没花心思藏,你又绝顶聪明。你聪明到拐着弯告诉我,我能废你武功,也能拒绝你想变强的理由。”


玉箫道:“你这不是也很聪明。”


毒龙噎了一阵,接着道:“你以为不说破我就会舒服点儿么?玉箫,我宁愿你一片衣角都不曾给我握,也不想被人看透掌控着还为了顾全我的脸面而施舍。”话说至最后几字,已见屈辱怒意。毒龙甚至不知他此刻的滔天不平从何而来,他分明是真真切切地宝贝那些“施舍”,这气生得好没道理。


为何如此不安不忿,是害怕玉箫随意收回那点有别他人的情分,还是只能以激狂来虚掩对自己弱小的无名怒火。


他最终还是挣扎着起身,扬起下颌道:“师父,你不必费心至此。这世上只有求而不得的毒龙,没有自欺欺人的毒龙。”


玉箫起初眉心微皱,他逆他经脉,只想打退了毒龙的念头,但凡有一丝可能便不会允许他走火入魔。哪知毒龙一路拆至了他心头一角,玉箫却连眉头也懒得皱了。


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那不是施舍。那是寒巅深林的一方幽小石潭,被人扒开荫郁的层竹漏进一束光和几粒烟尘,那人见潭水不动声色又扔下几片叶子,最后是一颗颗石子。终于涟漪漾进他眼底,不受控地波光粼粼起来,来者欢喜动容,而后离开了。


玉箫听出了毒龙话中的怨意,他并不稀奇,毒龙对他,一向有着极纤敏的喜怒。他奇的是,毒龙说他费心思,说不愿自欺欺人。他以为,这些年渐生的情意都是玉箫在着意安排安抚,都是可以使他自欺的假物?


玉箫有一瞬间的错愕,待他想明白了这一层,眼神也渐渐淡下来。这时候是该柔声辩解一下,毒龙,那些情分都是我也关不住的,不是施舍。这孩子怕是又像从前那般,好师父叫一辈子了。然玉箫却只提起个冷笑:“毒龙,那些根本不配叫心思。世上也只有曲高和寡的玉箫,没有屈意从人的玉箫。”


较之玉箫方才的错愕,毒龙的愕然是一览无余的难堪。他顾不上恼怒,痛苦,维持骄傲,只是愣愣盯了玉箫片刻,轻声道:“原来如此,的确是让师父屈尊了。”


玉箫又看了他一眼,方施然而去。


毒龙的离去是黯然悄无声息的。便如两个江湖戏子起初随意搭了个草台却即兴唱了许多年,某日忽地一场大雨,座下四散,毒龙撑伞道,师父我去寻辆马车。玉箫拢着水袖,在弥城雨雾中等着他,等到暴雨洗褪残妆,在颊边流下两道春红。


04.

毒龙就如日晷上那枚细瘦的针影,他不见了,日子便走的格外失了章法,流云般漫漶过去。玉箫这才觉出,原来之前有许多时间是被毒龙有意无意占去的,他从前尚能品茗按箫静坐一整日,如今心绪已是不能了。


他宁愿舞剑把酒,枕潮呼月,眠于檐顶。翌日在蛾眉惊诧的呼喊中被唤醒,再背着手跃下作无事状。但这不是伤怀,不是思念,仅仅是他以此为洒脱快意。


蛾眉没来由想起从前毒龙爱卧于桃树间休憩,桃红百里,花色相掩,玉箫却总能找出他在何处,责他成何体统。也不知今时较往日,谁更不成体统。


蛾眉也明白,玉箫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他不许他出岛,却又总有那么一两次“没看住”,是有意教他捎信儿回来。他便只好在虎头金刀得意地说罢“岛主也不是时时聪明绝顶嘛”之后没好气道:“小虎,咱们一会儿去打听打听毒龙。”


“毒龙提鞭过松岗,醉后斩去十二流寇首级,听闻官府来宴赏却逃之夭夭。”


“毒龙上月被梅超风旧仇家连夜追杀,夜走荒岭,中了七刀,人没事。”


“毒龙与鄱阳湖上船佬拜把子,和白扇打了一架,认识了几个游侠,说要去江南武林大会凑凑热闹。”


“毒龙还收了个徒弟,理由是这徒弟头盖骨好看……谁这么倒霉啊。”蛾眉替玉箫磨着墨,浑若无事地说,玉箫也浑若无事地听。直至最后一句,行云笔法才微微一顿:“他收徒?”


说的正是毒龙败走荒岭那一夜,在古庙里被一个偷偷发毒誓的白衣小公子救了。彼时他似从血水里捞出来,喉咙烫得生烟,哆哆嗦嗦一句念着玉箫,一句念着梅超风。不知何时竟听到有少年对着破落野佛发誓,什么做鸿鹄不做燕雀,必要成人上人云云。


毒龙想承他搭救,便探出容发散乱的脑袋扯出个笑,着实吓得他颤抖着拔出剑来。毒龙奄奄一息唬他道:“小子,瞧你吓的。干大事儿需铁石心肠不是?你方才就应一剑杀了我。我与你素不相识你都下不去手,指望谁看得起你。”


他仰头看着浮生白净的小脸儿,想着若真不成了,怎么也得骗得他去跟玉箫递句话。哪知浮生镇静些后立即沉下脸:“哼。世人有几个不贪生怕死的?事出反常,我偏要留你性命问个清楚。”


毒龙心中泪流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师徒之缘,毒龙原不是个操心旁人的性子,耐不住浮生日日以小王爷之身“礼贤下士”,又以全真门下之名自居,软硬兼施的驭人之术也不知何处学的,毒龙想不透他看上自己什么技艺了,也没奈何,只好把那一身除了桃花岛之外的行走江湖不入流的本事极不负责地教给了浮生。


直到浮生辞别那日,他放浪形骸了许久的心才微微有些动容,唯一的念头是,纵使将来有宵小之辈以鬼蜮伎俩算计浮生,他也不必怕了。


那日风轻水寒,木叶萧萧,是个长河饮马的飒爽时气。浮生握着马鞭拱手:“师父,就此别过,愿他年有幸,座上相会。”说罢扬鞭绝尘而去,没入尽处夕阳。毒龙目送着,听着心里一根线微弱的断裂之声,在斜阳大野中信马由缰了许久。


如浮萍逝水,摩肩接踵后好聚好散。一如带着浮生这两年里,曾遇见野僧闲话:“缘来缘去皆有定数,三千世界皆如微尘,今日耳鬓厮磨,明日天各一方,再寻常不过了。”这话填平了浮生心中对背离全真的一点惦念,却教不化冥顽不灵的毒龙。


就连与浮生都多少动了些离愁别绪,当年那般硬生生扯断了与玉箫的关联,他心里可有不舍?


可是除了不舍,是否还有旁的?这才是苦苦困锁毒龙的关窍,他从来就没想只做玉箫的好徒弟。


暮色四合,月出东山。毒龙行的累了,想的累了,便幕天席地而卧,静静阖上双目。这一霎却似很多年前,染恙的少年惊梦连连,玉箫半夜披着一件月白衫子,握着他沁出汗的手以内力逼出寒气,温热的指尖一次次平开那对凶不起来的眉头。


那场寒疾是为达成玉箫某个未宣之于口的心愿而染上的,玉箫也同样还了毒龙十数年来唯一一场若有实质的温存。毒龙在这无垠旷野竟恍然有庄周梦蝶之感,不刻意回想的情分因一个小离别摧枯拉朽地顶撞天灵盖。


渐渐的风停了,他感到枕上了什么物件,有手指同样抚上了眉头,却困得不愿睁眼。俄而却听有细如丝之语声潺潺入耳:“右腹的伤是何缘故?九香玉露丸呢?”


声线陌生,语调却极之熟悉,似乎携一股不可抗力压下来。毒龙喃喃道:“有人出言不逊辱他,我不能轻饶。丸子用完了。”


即便是极深的梦魇,毒龙也未曾道九香玉露灵药是悄悄拿去青莲工部双侠换真迹了。他自己却是鲜少用的。


“他是何人?”


“我师父玉箫,好人。”毒龙顿了顿方道:“不是好人。”


有片刻沉默擦过,那人又道:“那他……待你可好?”


“好不好与你何干?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探听玉箫。”毒龙说话时眼仍未睁,手却先自要赏一巴掌,自是打了个空。他想醒过来,却累得仿佛无止境下坠,身上也抖起来。


那人拍了拍他背,待他平复些,才轻声问出最后一句:“你师父当日重言,你……可还恨他?”这一声几近嗫嚅低语,仿佛一生都未有过的柔折,虽是问却带着生涩防备,低低萦绕在耳侧心底。


毒龙半晌都无声,野风压弯了秋草,在他鬓边厮磨了很久很久,他才道:“我如何敢恨他,要恨也是我贪心不足,我想护他,我想要他,我想要他……”他呢喃的声音渐小,神识的禁制似乎被解了,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银月镀模糊了面容,依稀是带着面具,身骨却是清癯修竹。长发被一根发簪绾起,毒龙抬手碰了碰,他立时躲开,毒龙便从他膝头滚至草地。困意再度倒涌,他沉沉睡去。


那根簪子的触感如兜转了大半个江湖方回到毒龙脑海,他意识到是什么后顿时闪电般坐起,茫然看着四野惊飞的寒鸦,木然调动着之前的记忆。


像一个孤零零唱着独角戏的戏子,草台破旧了也懒得修缮,直到某一日远到化入连城烟雨的故人掸了掸灰重新坐下,望着他积尘的一头琳琅打开了剧目册。戏子惊道,我还是只会这一腔三调,竟也值你赶一趟么?那厢道:我只是爱听。


05.

玉箫也曾怪过,毒龙不够懂他,甚至误解他。毒龙永远不会如玉箫那般,看到他艳丽的眉梢一挑便能猜出他心思。玉箫的心思如海深,毒龙总得自己一寸寸步量。


毒龙量到多少,在他初离岛时,玉箫尚能哂笑对之。时日渐久,他也再也拿捏不准了。


起初拒绝毒龙的理由,深沉的心思,都开始摇摇欲坠。


不甘做风筝线为一人所困,可毒龙起初并不曾困他。记忆中毒龙的爱声势浩大,却只敢落于卑微处,他一直只想师父开心些,真正看到徒儿。是何时开始,变为了想要他?


是谁,是什么使他的念头敢如此不顾忌地疯长?


忧他太年轻,恐他迷世事,可毒龙转眼流荡了许多年,那执拗的坏脾性还如幼时,凡是与玉箫相系之事,扬手便折花枝,伸手便打人。


以为他不明白的孤独,在听闻他经年孤身过山川闹市,看到天低云阔的草野中毒龙蜷缩而眠的身形时顿时零落瓦解。玉箫只是想,他徒弟呢?怎也不见陪着他?


没有理由再支着那颗心,那便不想了。玉箫就是对他生了不那么风清月朗的心思,没有屈从,没有不甘。是从何时起有的,是他发誓时,送花簪时,问他情为何物时,还是玉箫也不知道的什么时刻?


毒龙在此事上一向极聪明,自那夜玉箫去后,毒龙的信笺便随后而至,规规矩矩要请罪回岛。玉箫悄悄拟了数个回复,最终还是只得一字:允。


玉箫再一次展开一只信笺,却是此间新友无剑的求援书,言简意赅力陈累卵之势,说魍魉已有肆虐天下迹象,邀去剑冢一会。他顿时凛眉一扫,搁下了给毒龙的允字,匆匆回了无剑便收点行装。


无剑立在绵延丘陵之上,已与最年轻的锈剑等身。这一役极为艰险,玉箫不敢怠慢,却还是落单身困于某座山谷。飞出的血线合上了山边的流霞,而后万籁俱寂,萧萧谷中血雾凄迷,一道沉稳男声伴着一琴音破空而来:“早闻玉箫岛主精通丝竹,我这备有一曲破阵,岛主可否赏光指点一二?”


说罢两弦急扫,草木遽凋。玉箫不动声色,拊掌喝道:“好曲!只是无词相配,可惜……”他掌音本就挫消了弦音惑人之功,开口又如金玉之声,诵道:“春汝归欤?风雨蔽江,烟尘暗天——①”


弦音不改急切,玉箫亦道:“况雁门厄塞,龙沙渺莽,东连吴会,西至秦川——此乃北地北琴之音,敢问阁下可对?”


浓雾散去,乌袍灰发的男人抱琴而立,显然是无剑那位四哥,木剑。他赞道:“好耳力。”浮生长身立在其后,颇有兴致地观战。


玉箫却看也不看他,只笑对木剑道:“箫不才,何必令阁下费如此周折,便是无剑,也未必能轻易赢得你罢。”


木剑也笑道:“剑冢的奇门八卦阵久攻不破,我也只是好奇,这天下除了无剑倒还有几个能人。现下看过了,也该送岛主一程了。”说罢张臂作抚琴状。玉箫正严阵以待,浮生却在此时骤然飞身而至,一点寒芒当头遇,玉箫抽身而避,弦音如锋而至,将他身后巨石击个粉碎。


恰此时有长鞭破空声而至,却是毒龙找了过来。这是自离岛数年来二人头一次真正碰面,毒龙却对着浮生道:“小子,你果然长本事了。”


浮生不恼不怒,悠悠道:“是师父啊,来了就请上座吧。”他使剑锋指向了玉箫身侧巨石。毒龙却道:“还蒙我呢?那石头机关碎一块儿,外边的魍魉便集中突袭一次,你们早就埋伏好的。内外同时开工,好主意啊。”


玉箫道:“你如何进来的?”


“你迟迟不应我回岛之事,我只有来剑冢找你。才过来就被六爻先生拦下了,他早猜到对面会玩阴的,特意留下我作备用,万一出了状况,好去搬救兵……”


玉箫闻言怒道:“那你为何不听?”


“师父,我能找着哪路救兵呀?剑冢都被方才那队突袭魍魉缠住了。何况被困的是你,我哪还有心思跟别人分说,只好先进来瞧瞧你怎么样。”


“胡闹!”


“我胡闹我胡闹,你日后再罚我吧,咱们先想法子出去。”


他这一催,玉箫倒生出一个法子。但见他气定神闲用那夜的传音入密对毒龙道:“你不是早想学鞭法第十二式么?为师今日便告诉你,最后一式的关窍在于二人联手,其名散花去势。一会儿你缠着你徒弟,捡个机会你我脱身。”


他故意说起你徒弟,惹得毒龙一笑:“都听师父的。”


毒龙于招式上早已不敌浮生的精妙剑法,只是他极会迂回婉转,浮生在认定他是拖延之后便攻势愈紧,要速战速决。毒龙立时卖了个破绽去往玉箫身侧,待浮生追至时二人其力出招。


毒龙今时功力也不同往日,然对付浮生尚可,与木剑相抗却如泥牛入海。木剑一人一琴便将二人分隔开来,再逐个击破。眼见毒龙愈发不支,玉箫便着意以奇门八卦之形诱木剑出招,引他至死门,换了毒龙去生门。


毒龙知他用意,只是心急不欲先走。玉箫秘传慰他道:“六爻倘若要你搬救兵,必是留下了安排,你速去就是!”


毒龙脱身回望之时,却见木剑手中那把北琴轰然炸裂,其间暗器毒流四散而攻,玉箫为护巨石机关,悉数挡下。


玉箫醒转时无剑毒龙俱在身前,毒龙熬得眼中血丝密布,看谁都仇惶惶的。无剑笑道:“毒龙出来时的样子真叫人怕,天罡吓得以为他失心疯了,还好秋水跟着,不至场面失控。”


却听毒龙哑声道:“说完了么?”


无剑心道在我的地盘还敢明着赶我了。她既不生气,也不与毒龙一般见识,笑骂一句好没良心,提起裙角便闪出去了。


玉箫受不了毒龙要哭不哭的面孔,好像岛主受了多不为人道的委屈似的。毒龙赶跑了无剑,却也只隔着老远忧心。玉箫等了半天,忍无可忍地虚声道:“过来。”


毒龙一步粘了过去,垂眸看着他,睫毛上尚凝着细小的水滴。


玉箫道:“允了。”


毒龙依旧愣愣的,好半晌才道:“师父果然最明白我想要什么。”说罢俯身极虔诚的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玉箫又是一愣,旋即推开他怒道:“谁允你这个了?”


毒龙抚着玉箫心口惊雷,轻声絮语在他耳畔道:“你说允了,我全听到了。”


就如搭了许多年的一张草台,两个戏子撕过本,剪过袍,曾断发折誓,一别三千里。如今颜容不施妆也可窥见一二故事,却仍要沾一沾春水:明日晨起,你却要簪哪一朵?



①出自刘辰翁《沁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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